一部推娃的血泪史，一个已经被校外培训机构驯化的体系。
口述｜“双减”下的家长：外培这些年已习惯，突然断掉，放心不下
口述人：长沙某初三学生家长
我家是男孩，这个暑假之后就上初三了。现在“双减”政策出台，寒暑假和周末不准外培（校外培训的简称），我心里好慌。因为补课肯定要补的，我孩子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在学而思、新东方补课，跟着这个（外培）体系学了这么多年，已经习惯了，现在突然停了，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。
疯狂外培
孩子的理科一直是在学而思补，英语是新东方、乐学都上过。最开始孩子是在学校老师那里补课，放学后去做作业。小学四年级时，考虑到“小升初”想考长沙的四大民办初中，即长培、中雅、广益和青一（分别为长沙市湘郡培粹实验中学、中雅培粹学校、广益中学和青竹湖湘一外国语学校，为长沙“四大名校”下辖的初中。四大名校为：长郡中学、雅礼中学、湖南师大附中、长沙市一中），所以我们决定去外培。
之所以想考“四大民办”，主要是想着到初中难得管，到管理严格的学校里去，对他对我都好。公办学校老师虽然好，但不上晚自习，家里肯定鸡飞狗跳。
小升初的外培，主要就是奥数。要考这四所名校，不上奥数肯定是不行的。数学我是跟着一起上的。我自己只是初中毕业，但孩子的小学数学，我是跟着学而思老师一步一步，把孩子教上去的，教了整整两个月。
学而思小学四年级的奥数课，当时只要120元一节，我们只上了数学和英语。后来初中是160元一节，再后来是180元一节。
教育局后来“禁奥”。因为不是为了升学的话，真没必要学。奥数课一个礼拜只有一节课，但题目看了烧脑子，那两个月，我孩子每晚都是11点20分之后睡觉的，还是暑假期间。老师布置的题目，我有时想三四个小时也想不出来，有时整晚都在想，第二天又想出来。每次上课我都带了笔记本跟着，记得密密麻麻，不会做的就反复看笔记。
但奥数培训除了锻炼思维外，孩子少了很多阅读时间，现在他的语文成绩就差很多。但我们还算幸运，碰上了教育局开始抓奥数培训，孩子的前一届，还分竞赛班、重点班、尖子班等等。我邻居孩子现在6年级，但现在学奥数已经有点晚了长沙金海学校复读班，因为大部分孩子基本上从三年级开始，我们四年级都晚了。
小升初竞争非常激烈。有的孩子为了考四大民办，学两三个机构的奥数。因为每个民办都会组织自己的考试。那段时间，长培、中雅、广益，青一的招生考试，我们都考过。中雅我们还考了一次假的，因为只是培训机构组织的，不是中雅学校组织的。后来我不敢去了，考一次花几百块，打车来回也要钱，浪费时间浪费精力，就没再考过中雅了。
培训机构组织一次考试四五百人，三百块一个人。为了小升初，我加了好多好友，我和其他家长聊，还有被骗了一千多元的人，因为考了五次，考试费就花了1500元。还有一个孩子，花了10万元，结果那人跑了，是个骗子。
后来，我孩子考上了中培和广益。因为中培考的只是平行班，没去了，选择了广益重点班。我孩子还是争气的，他们班很多人去考民办，最后就他一个孩子考上了。那些没考上的孩子，有的是没学奥数，有的是去学了但家长没陪没管。
但是，这个时候家里突然发生变故，打官司，房子都要被卖掉，经济非常非常紧张，听说广益一年的学费要十多万，三年就是四十几万，我吓坏了，就没有去了，读了现在的公办中学重点班。
深度焦虑
到了公办后我不知有多后悔当初的决定，甚至曾经想过花7万元进青一，但别人都骂我，说我疯了，家里都这种条件了，还这样借钱送孩子。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，一想到孩子的成绩，我有多焦虑，整夜整夜睡不着，我是80后，但看起来至少比同龄人老十岁，像个70后。为了孩子，我真是什么都不顾了。
我们两口子都没读过什么书，学历低，好多发财的机遇别人想给都给不了，所以我尽量要让孩子有个好点的出路，将来不要为生活苦恼。
“四大名校”录取的生源，公办比例占得很低，而民办就高了。比如我孩子所在的这所中学，去年只有三十几个人上了雅礼，而长培有二百四十几个人。我以前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，民办考四大名校几率高些，但没想到比例占这么大。五百多个孩子，接近50%啊。
所以，花四十几万，要能上“四大名校”，也值啊。
现在，我孩子还是上外培，主要就是学而思和新东方。孩子在长培的家长朋友笑我，你一年花掉的补课费算下来也有四万，还不如当初来长培。我当时因为孩子没考上重点班，放弃了长培，现在肠子都悔青了。因为长培后来取消了重点班，重点班打散分在平行班一起，为这事我一个月没睡好觉。
孩子初一时，成绩还能保持在班级前三四名长沙金海学校复读班，现在是班上十名左右。这次期末考试，竟然是班上二十几名。不过南雅教育集团的联考，他的成绩比雨花区这次统考要好些。因为联考的难度接近中雅、广益，而雨花区统考更注重课内知识点。
学而思学的内容的比学校里要拓展一点。如果他没去外面培训，广益、长培那些题目，他肯定做不出来的。因为他每次考试，我都跟进了、检查了。他班上的整个成绩，我都一一对比了。他们班的成绩，整体比南雅、中雅和广益差很多，可以说，基本上与民办的水平没得比。因为上学而思，我加了很多民办家长好友，我知道他们情况。民办的大部分孩子在外培，我孩子如果不去外培，那些题目他怎么搞得定？
所以，你说现在初三这关键时刻，校外培训机构一下子关了，作为家长我怎么放心？
有些课内知识，学校里没有讲，学而思讲了。公办和民办又不一样。公办全部根据课本上的内容讲。民办就是课内知识讲下，大部分讲拓展内容。中考的话，最后一道压轴题拉开差距，这是拓展的，没在外面学，很难达到那种分数。
今年长沙中考题目虽然不难，但不能保证每年都跟今年一样。而且分数整体上都高，所有孩子们为了0.5分都在拼。今年长沙生地会考的成绩按80分满分折算，96分和97分也折算一样的分，很多家长都觉得不公平，因为人家好不容易得出来的那一分，就这么折算没了。没有为那一分拼死拼命过的人，不会理解。
一个孩子的成绩离不开家长和老师的辛苦付出。我孩子生地会考那阵，我焦虑得连续几个月失眠，每天晚上都只睡两三个小时。
孩子的生地补习班，不是很贵，3000元两门，生物和地理加起来共60次课。这种小科目，也不会有大机构。当时孩子埋怨我，不应该把他英语退了，因为他挺喜欢边上的老师。但是我当时急啊，他生地考试只能打六七十分，他又不背不记不默，最后临近考试半个月，默写出来，有三分之二是错的。在补习班，老师布置的任务，背、记，他基本没完成过。最后四五节课，随怎样他也不去了，我说家里是这个情况，已经交了钱，他才又勉强去了。
考试的时候，他居然是班上第一名，是全班仅有的几个上了77分的人。他说，生物地理基本靠他自己上课那段时间，虽然在家里没有大声读过，但他上心了。
现在国家说“双减”，关停培训班。但孩子处于初三，正是查漏补缺，复习巩固的阶段，断掉的话，作为家长心理放不下。你说补了有多大的作用呢，不好说，你说没作用吗，肯定有作用。
政策的“利”
校外培训这么多年，花了不少钱，但习惯了他们那套体系。“双减”政策若能真正落地，当然好。
首先，外培的补课费，真的榨干了我们这种家长。前几天我弟弟给我打电话，说好多教培机构跑路，有的还交了几万块钱。我告诉他，我们报的都是大机构，还好，最起码学习有保障。不然，几万块钱，像我这种家庭，是要了我的命。
“双减”下来，补课费肯定会涨，因为外面的机构断了，只能请私教，老师冒这么大的风险，涨的话也正常。学而思的老师，2000元一节课都请不回。我女儿高考前，上了七八次校外节，请的是600元一节的老师。女儿看家里这种情况，后来自己不愿意学了。她们班上有的花了2000元一节课。听说有个孩子花了十几万，没考上大学，不过后来退了钱给家长。
那一年因为家庭经济变故的原因，我女儿高考也没考好，只考了个二本。我曾想过要她复读，但家里人都觉得要让她去打工。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。我女儿从小懂事长沙金海学校复读班，学习很自觉，早上五点多就起来，自己背和记。那会给她补课，她说物理课外面的老师讲的她听得懂，班上老师讲的她听不懂，她那个物理老师五十多岁，确实不如外面老师思维活跃。她读的那个高中，班上只有几个人考上大学了。
现在，对儿子，再没钱也会去想点办法，初三勉强搞完（补课）。
其实，这种（补课）经济压力，也影响了我的心情，影响了亲子关系。前段，因为疫情长沙学而思的线下课都停了，他在家上网课，把平板电脑的摄像头用笔搞模糊，老师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，平板摆在他面前，但他根本没听进去，屏幕上还有个小窗口在放电影。我当时看了，不知道什么词形容自己奔溃的心情。学而思的网课也是180元一节啊。花这么多钱给你上课，你就看电视，你要是高中都没考上怎么办？我气得饭都没吃。我给他班主任打电话，班主任安慰我，不会的，要相信自己的孩子。但我怕啊，我女儿那个学校就是这样的啊。她普通初中，一个班上能考上高中的也就几个人。
其次，外培整体上来讲，是有点超前，学而思的模式是有点拔苗助长的感觉。有个朋友的孩子，读初二，把高一知识点全部复习完了。成绩全年级前几名。这种孩子有这种超前需求，但大部分孩子，知识基础重要些。我们是最普通的孩子。当时在学而思我们上了一个高阶班，感觉有点不对头了，就转到基础班去了。学而思也分层，悦思班、创新班，创新班里有分A班和B班，各种等级。现在回过头看，如果孩子可以重头来过，真正要读公办，我们肯定不会去学奥数，把他阅读搞扎实一点，专注力提高一点。当时学了奥数，没花那么多时间在阅读上，不然现在语文和英语要轻松好多。
现在的孩子学习太辛苦了，哪像我们当年。初中生是没有什么周末的。孩子承受压力太大了，我不敢逼得太狠。你说我孩子愿意补课吗？他多多少少有点抗拒心理。我说，不想学那就把一些课程退掉，他又不愿意，他说还是想去。长沙要考高中的孩子应该只有小部分没上补习班。
我平时和家长交流，比如长郡中学跳楼了好几个孩子，孩子处在这个年龄段，思想不成熟，家长又在爆发的边缘，孩子那个念头就只那一秒钟的事情，可能跳下去一秒都在后悔。作为家长，哪个不担心孩子的身心健康？他身体不好时，想着只要他身体好，少上一节课又怎么样。他身体好了，又不那样想了。人总是不满足，有书读，又想要他还考个再好的学校。其实有时候，我也自我反省。
不知道政府有多大决心落实“双减”。我想大环境还是会改变一部分人。比如今年我隔壁邻居的孩子，小升初广益、中雅全部考上了，但最后签约了二类民办金海中学，因为长沙小升初民办也要微机派位了，一类民办尤其被盯得紧，考上的话，还得派位派得中。而金海这种二类民办则保证百分百能上，为了保险当然选了金海。
整体来讲，慢慢取消择优，微机派位升学，这个趋势下去，很多人不会为了读民办去搞奥数了。
不过，民办初中还是会有很多孩子往那边奔，因为民办的师资力量摆在那里。还有，有些民办虽也是派位，但据说只要交了钱，学校就有办法操作。上民办家长会轻松好多，民办是寄宿，有晚自习，学校管得严，初中孩子又处于青春期，家长管不住。
放不下的心
“双减”政策真正落实，大家都一碗水端平，倒也挺好。但恐怕情况不是那样理想的样子。
担心一，一些条件好的家长会请一对一私教。在升学率、分数这样的压力下，断掉外培不现实，最后的结果是什么？家长自己有能力的话，自己辅导还好；没能力，又不想放弃的话，要么“组班”，要么“一对一”。“双减”只是实现了分了层，有钱的人继续外培，哪个去举报？绝大部分人是不会举报的。比如有些学习好的孩子，他家长说没补课，其实只是嘴上那样说，结果还不是在外面补，别人都看到了。家里有条件请老师上门，别人知都不知道更说不上。
最后结果，是增加了我们这种家庭的压力。老师要冒更的风险来补课，价格也会上涨。现在普通老师一节课400元，厉害点的700元一节课。他班上有同学一对一，英语700元一节课。我们在英语培训机构上的大班课180元一节课，勉强负担得起。如果没有培训机构，我们只能几个人一起“组班”，自己在外面请老师，跟搞地下工作一样。
担心二：离培训机构近的孩子照样补课。现在的政策是寒暑假和周末不能补，周一到周五还是可以补，那几个大培训机构都集中在东塘、五一广场和南门口，四大名校附近。对于四大名校下面的民办初中来说，那些孩子上培训班就方便多了。那些民校孩子，80%上培训机构。学霸型孩子，作业又做得快，培训机构又近，平时5点多下完课，就可以去上6点半的课。
对于我们这些离得远的公办初中来说，取消周末补课，基本就不能补了。因为时间根本来不及。前段在学而思的群里，有广益的家长在问，我们呢，老师回，你们上网课吧。我家孩子上网课效果不好。网课反反复复回看，都没有一次面授的效果。面授时，老师会关注孩子，迟到了，要站后面练规矩；打瞌睡了，要站起来。
担心三：公办老师会像外培老师一样负责吗？这么多年，我们已经习惯学而思的体系，也习惯了他们的老师。孩子不懂的问题，问他，秒回。老师也基本上每个孩子都抓得比较紧，一个班人数不会超过20个人，甚至有个老师，因为几个家长说在某个地方上课方便，就额外为8个孩子开了一个班。
我是宁愿麻烦外面的老师，也不愿意麻烦学校老师。学校老师也有自己的孩子，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周末，不忍心打扰。
如果取消外培，应该先把老师的工资和素质提高上来。并不是每个老师都能做到尽心尽力为别人的孩子。他的工资只有那个水平。只有把工资提高上来，才会有教学质量的提高。比如公办中学能上晚自习，家长出钱都愿意，国家出一点，家长出一点，把不自觉的孩子管起来。不然天天在家里，我盯着他，两个人会吵架，家长会好累。
此外，学校老师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，当然，我从不在孩子面前说老师不好。我儿子小学第一次碰的班主任老师非常负责，第二次碰到的一个，就只会打击孩子。两个老师，我们都交钱补课。其实老师在课外搞小灶。每个家长都会乐意，不会去举报。第一次那个老师，不管孩子犯了多大的错，她严厉批评之后，会给孩子一个吻，仍然让孩子感受到她的爱。第二个老师，在他那我们花了两万多元，但因为后来去上奥数班，他不高兴，就打击孩子，孩子数学考了99分，他说学了奥数又怎样。
好在孩子小学时非常乐观，不像现在读初中这么敏感。
总之，对于“双减”政策，我们还是持观望态度。毕竟当今社会是这样，整个教育的方向就是一半的孩子要分流，一半上职高。如果真正能做到12年制，保证每个孩子能上高中，也许我们不会这么焦虑。
总之，我们也想像习主席说的那样，“不过于注重分数，注重健全成熟的人格”。如果整个教育环境回到以前那样轻松一点，注重这些，家长也就会更关注这些。毕竟，现在来讲，读书是最好的出路。把孩子初中毕业放职高，作为家长，心理上是完全接受不了的。
